第13章 徐阶,这份混乱,是我严怀玉,送给你徐府的第一份“奠仪”。
“铮——!”
那一声自幽冥深处骤起的商音,如同冰锥凿破冰面,带着彻骨的寒意与肃杀,骤然撕裂了灵堂内死寂的恐慌!
所有的声音——诵经的木鱼、低泣的呜咽、不安的窃语——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、直击魂魄的琴音生生扼断!
灵堂内外,数十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瞬间汇聚向角落的阴影!汇聚向那个抱着墨玉古琴、低垂眼睑的青衣女子!
徐阶按着素帕的手猛地一僵!那深陷的眼窝里,方才还弥漫着“哀恸”的浑浊,此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寒潭,瞬间冻结,爆射出两道惊疑不定、锐利如鹰隼的精光!他死死盯着我,仿佛第一次真正“看”到这个被管事随意指在角落的“卑微乐伎”。
徐妙锦的啜泣戛然而止,她猛地抬头,那双惯于审视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!她认出了我!那个在教坊司被她肆意羞辱、如同蝼蚁般的严怀玉!她怎么会在这里?!这琴声……这琴声……
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妇身体剧颤,几乎瘫软下去,被丫鬟死死架住,脸色惨白如纸,望向琴音来源的目光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!
引我进来的管事更是面无人色,张着嘴,如同离水的鱼,惊恐地看着我,又慌乱地看向徐阶,手足无措。
死寂。绝对的死寂。只有那一声商音的余韵,如同无形的冰刃,在缭绕的香烟和烛火中震颤、扩散,切割着每一个人的神经。
就在这死寂的顶点,就在徐阶眼中那惊疑即将化为雷霆震怒的刹那——
我的指尖动了。
不再是试探的拨弄。十指如穿花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机械的精准,瞬间按上琴弦!
“铮铮——!”
低沉、压抑、连绵不绝的琴音如同决堤的寒潮,汹涌而出!不再是零散的音符,而是一曲完整的、带着古老葬仪气息的《薤露》!
“薤上露,何易晞!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!”
琴音如诉!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如铁,冰冷如霜!那是对生命脆弱、死亡永恒的咏叹,更是对逝者亡魂最直接、最苍凉的招引!曲调古朴沉郁,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穿透力,瞬间攫住了灵堂内所有人的魂魄!
这琴声……太不同了!它没有寻常哀乐的婉转凄切,没有刻意渲染的悲悲切切。它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、冰冷的真实!一种将死亡赤裸裸剖开在眼前的肃杀!仿佛不是为生者演奏,而是直接与棺椁中的亡魂对话!
徐阶脸上的“哀恸”面具瞬间崩裂!他死死攥着手中的素帕,指节因用力而惨白,身体微微前倾,那双深陷的眼睛如同燃烧着幽暗的火焰,死死钉在我身上,钉在那张墨玉焦尾琴上!惊疑、审视、还有一丝被这直击灵魂的琴音所引动的、深藏于心底的……不安与震动?
那位山羊胡的副都御使更是霍然起身,脸上写满了震惊,脱口而出:“好琴!好曲!这……这绝非寻常乐伎所能奏!这琴……”
他的话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!瞬间点燃了灵堂内压抑到极致的骚动!
“这琴声……怎地如此瘆人?”
“像……像是招魂……”
“她是谁?哪家乐坊的?从未听过如此……肃杀的哀乐!”
“那张琴……通体墨色,焦尾……莫不是前朝遗失的‘九霄环佩’?!”
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迅速蔓延,恐惧、惊疑、探究的目光交织成网,将角落里的我彻底笼罩。徐妙锦的脸色由惊愕转为铁青,她死死盯着我,那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,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!一个贱籍乐伎,竟敢在徐府灵堂奏出如此惊世骇俗的哀乐,抢尽风头!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,这琴声……竟让她心底都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!
而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妇,在最初的恐惧过后,听着这如同招魂般的琴音,目光死死盯着那口黑漆棺木,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,眼中那深藏的怨毒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!她猛地捂住嘴,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,几乎要昏厥过去!
混乱!这正是我要的混乱!
琴音未绝,十指在冰冷的弦上翻飞,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沉重的鼓点,敲打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。我的目光如同最隐蔽的探针,穿透缭绕的香烟和攒动的人影,精准地扫视着灵堂的每一个角落。
徐阶的反应是惊疑与震动,但更深层的情绪被强行压制。那副都御使的震惊带着行家的鉴赏。徐妙锦是赤裸裸的嫉恨。月白少妇是崩溃边缘的恐惧……还有灵堂外那几个管事,他们脸上的焦虑更深了,目光频频交汇,似乎在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信息。
就在《薤露》的最后一个低沉哀婉的尾音即将消散,灵堂内的混乱与惊疑达到最高潮、徐阶似乎终于要开口呵斥的瞬间——
我的指尖猛地一划!如同刀锋掠过琴弦!
“铮——嗡!”
一道极其尖锐、凄厉、如同金铁摩擦又瞬间绷断的裂帛之音,毫无征兆地、如同毒蛇般猛地窜起!这声音刺耳无比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怨念,狠狠刺穿了所有耳膜!
“啊!”几个胆小的女眷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音效吓得失声尖叫!
“嘶……”连诵经的和尚都倒吸一口冷气,木鱼声彻底乱了!
徐妙锦更是猛地捂住耳朵,花容失色!
这绝非《薤露》的曲调!这是……这是琴弦不堪重负发出的哀鸣?还是……某种不祥的预兆?!
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!聚焦在我身上!聚焦在我搭在琴弦上的指尖!
只见我右手食指指尖,不知何时,竟被那坚韧的金属琴弦割开了一道细细的血口!一滴殷红的血珠,正缓缓沁出,凝在墨玉般的琴身上,在满目素白烛火的映衬下,如同一颗妖异的红痣,触目惊心!
“奴婢该死!”我猛地收回手,脸上瞬间堆满了极致的惶恐与惊惧,声音带着哭腔,尖利得几乎破音,“琴弦……琴弦旧伤未愈……奴婢手拙……惊扰了逝者英灵……惊扰了大人……奴婢罪该万死!”我慌乱地起身,对着徐阶的方向深深拜伏下去,身体因“恐惧”而剧烈颤抖,宽大的衣袖垂下,遮住了流血的手指和琴身上那点刺目的猩红。
“血!她弄出血了!”
“在灵堂上见血……大不吉啊!”
“果然……果然这管家死得蹊跷!连琴都示警了!”
“闭嘴!休得胡言!”
更大的骚动轰然爆发!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!所有的猜疑、不安,都在这滴意外(或刻意?)的鲜血和那声凄厉的弦音中找到了宣泄的出口!灵堂内外彻底乱了套!女眷的哭声、仆役的惊呼、管事们的呵斥、还有那些惊疑不定的议论声,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混乱漩涡!
徐阶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,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。那点伪装的哀恸消失得无影无踪,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种被当众挑衅的威严!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,刚要厉声呵斥——
“老爷!老爷!不好了!”一个穿着素服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灵堂,声音带着哭腔,充满了极致的惊恐,“刚才……刚才仵作张先生他……他……他断气了!就……就在角门外!七窍……七窍流血啊!”
轰——!!!
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!灵堂内瞬间炸开了锅!
“七窍流血?!”
“天啊!是中毒!一定是中毒!”
“仵作死了!那管家……”
“谁干的?!到底是谁干的?!”
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所有人!哭泣变成了尖叫,惊疑变成了绝望的呐喊!那位月白孝服的少妇再也支撑不住,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,双眼一翻,彻底昏死过去!徐妙锦也吓得面无人色,连连后退!
徐阶霍然站起!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肌肉扭曲,额角青筋暴跳!他死死盯着地上昏厥的少妇,又猛地转向角落里依旧“瑟瑟发抖”、拜伏在地的我,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,射向那口黑漆棺木!眼中再无半分“哀恸”,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触犯逆鳞的、冰冷的杀机!
管家徐安,验尸仵作张先生,先后暴毙!死状诡异!灵堂奏哀乐,琴弦崩断,乐伎见血!
这一切,是巧合?还是……一场精心策划的、针对他徐阶的警告?!或者……灭口?!
混乱!前所未有的混乱!徐府上下,人心惶惶,疑云密布!
就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,我依旧保持着拜伏的姿态,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。宽大的衣袖下,那只“受伤”的手指,指尖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,只留下一点微小的刺痛。
混乱已成。
种子,已经埋下。
徐阶那如同冰锥般刺骨的目光,在我背上停留了许久。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、怀疑和冰冷的杀意。
最终,他没有发作。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冰冷彻骨、带着无尽威严的命令,压过了满堂的喧嚣:
“来人!将……这位琴师,好生送出去!”
“今日之事,谁敢泄露半字,乱棍打死!”
“是!是!”管事如蒙大赦,慌忙上前,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我扶起。
我依旧低垂着头,身体“惊惧”地颤抖着,顺从地抱起那张沾染了一点猩红的墨玉焦尾琴,用棉布匆匆裹好。在无数道或惊疑、或恐惧、或嫉恨的目光注视下,如同惊弓之鸟般,被管事几乎是推出了灵堂,推出了那片素白的、充满了死亡和猜忌的漩涡。
走出花厅侧门,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未化的雪气扑面而来。身后灵堂内的混乱喧嚣被厚重的门帘隔绝,变得模糊不清。
引我进来的管事脸色煞白,额头上全是冷汗,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瘟神,带着深深的忌惮和后怕。“快走快走!”他压着嗓子,声音都在抖,几乎是推搡着我穿过回廊,脚步踉跄地走向徐府侧门。
来时那辆半旧的青幔小车,依旧沉默地等候在侧门外。那个面容普通、帽檐压得很低的车夫,如同雕塑般坐在车辕上。
管事将我几乎是塞进车厢,重重关上车门,仿佛卸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,头也不回地逃回了府内。
“驾!”
车夫轻抖缰绳,青幔小车碾过泥泞的残雪,缓缓驶离了这座笼罩在死亡阴云下的次辅府邸。
车厢内,我抱着冰冷的琴身,背脊缓缓靠上冰冷的厢壁。脸上那惊惶恐惧的神情如同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沉入寒潭底部的冰冷。
指尖抚过琴身,那点猩红的血迹早已被我悄然抹去,不留痕迹。
徐阶。
这滴血,这声弦断,这份混乱……
是我严怀玉,送给你徐府的第一份“奠仪”。
你的管家因何而死?
你的仵作为何暴毙?
那月白少妇眼中的恐惧和怨毒从何而来?
还有……那本烫金册子上,你户部左侍郎徐阶的大名和那触目惊心的分润记录……
这些疑问,如同毒藤的种子,已经在你徐府上下、在你徐阶的心底,深深埋下。
它们会生根。
会发芽。
会……将你那张看似固若金汤的巨网,一点点……撕开裂缝!
青幔小车在寂静的雪后街道上行驶,车轮声单调而沉闷。
我闭上眼。
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琴弦冰冷的触感,和那一点微小的、如同烙印般的刺痛。
鞘中刀,已出。
虽只一瞬。
但锋芒所指,血光已现。
徐府,只是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