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不能退。退一步,就是万丈深渊,尸骨无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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油纸窗外,那个模糊而高大的剪影,如同烙铁烫在视网膜上,带着无声的、冰冷的压迫感。陆绎。他就在那里,隔着薄薄一层纸,如同黑暗本身凝聚成的实体,无声地注视着我。昨夜红绡房中那浓重的血腥味,李炳章“马上风”暴毙的惨状,还有那句如同诅咒的“活不过三天”,瞬间随着窗外这道影子,无比清晰地回涌!

他在看。看我是否已被恐惧压垮?看我是否在混乱中保住了那本蓝册和钥匙?还是……在评估我这把“刀”是否值得他继续握在手中?

黑暗的斗室里,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,怀中的青布包袱紧贴着狂跳的心脏,那里面藏着的秘密如同烧红的烙铁。巨大的恐惧并未消散,反而因这无声的对峙而更加尖锐。但在这尖锐的顶点,一种被彻底逼入绝境后的、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绝,如同淬火的刀锋,在骨髓深处缓缓成形。

不能退。退一步,就是万丈深渊,尸骨无存。

我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目光穿透浓稠的黑暗,迎向窗外那片模糊的轮廓。没有退缩,没有哀求,只有一片沉入寒潭底部的死寂。仿佛在无声地宣告:你要看,那就看着。看看这条“毒蛇”,如何在你布下的荆棘路上,咬出致命的一口。

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流淌。窗外的剪影,纹丝不动。唯有那股无形的、如同冰水浸透骨髓的寒意,持续不断地渗透进来。
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,也许是漫长的一刻钟。窗外的影子,终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

然后,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,那模糊的轮廓,悄无声息地滑开、变淡,最终彻底融入了窗外的夜色,消失不见。

走了。

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之消散,但冰冷的寒意却仿佛凝固在了空气里,久久不散。

我依旧蜷缩在黑暗中,直到确认那窥视感彻底消失,紧绷到极致的身体才骤然松懈,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。急促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。

他走了。留下一个悬而未决的指令,和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——恒通商号,甲字库,丙列七号。

接下来的两日,教坊司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巢。北镇抚司的缇骑、东厂的番子、五城兵马司的兵丁,轮番进驻,盘查、审讯、封锁。红绡和李炳章的死被定性为“流窜凶徒劫财害命”,草草结案。李炳章“马上风”的丑闻被刻意压下,只说是“突发恶疾”。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,这背后水有多深。教坊司上下噤若寒蝉,连最嚣张的龟奴嬷嬷都收敛了气焰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。

我如同惊弓之鸟,将自己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,沉默地弹琴,沉默地忍受着那些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。刘嬷嬷那肥胖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虚汗,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,似乎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——也许是因为我两次都“恰好”与命案擦肩而过?她不再轻易呵斥我,但指派给我的,都是最累最脏的杂役,仿佛想用繁重的劳作耗尽我最后一丝精力。

指尖的伤口在反复的琴弦摩擦和冷水浸泡下,迟迟不见好转,甚至开始红肿溃脓。每一次拨弦,都如同刀割。但这痛楚,反而成了维系我清醒的锚点。恒通商号……甲字库……丙列七号……这三个词如同魔咒,日夜在脑海中盘旋。

机会,如同沉在深潭里的游鱼,稍纵即逝。

第三日傍晚,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,随着一阵香风飘了进来。

“哟,这不是我们尊贵的严大小姐吗?几日不见,怎么愈发……清减了?”徐妙锦那带着蜜糖般甜腻、却又暗藏针尖的声音,在乐籍院简陋的花厅门口响起。

她穿着簇新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,外罩一件银红撒花披风,满头珠翠,在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闺秀簇拥下,如同闯入贫民窟的孔雀,光彩照人,也刺眼无比。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我身上,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刻毒的快意。

我正被刘嬷嬷指派着清洗一大盆沾染了酒渍的桌布,双手浸泡在冰冷刺骨的皂角水里,冻得通红发僵,指尖的伤口被碱水一激,更是钻心地疼。我低着头,默默搓洗,没有回应。这种时候,任何反应都只会引来她更恶毒的羞辱。

“啧啧,瞧瞧这手,都烂成这样了?”徐妙锦却不肯放过,摇着团扇,袅袅婷婷地走近几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泡在水盆里的双手,脸上是夸张的怜悯,“真是可怜哟。听说前几日还死了人?就在这附近?哎呀呀,严怀玉,你命可真硬,克死了严家满门,如今连教坊司的乐伎和官老爷都克死了?真是扫把星转世啊!”

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心窝。周围的乐伎和杂役都噤若寒蝉,连刘嬷嬷都缩了缩脖子,不敢出声。徐妙锦的伯父徐阶,如今可是炙手可热的次辅!

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,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溃脓的伤口,剧烈的痛楚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血气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诅咒。不能!现在不能!

“怎么?哑巴了?”徐妙锦见我不应,更加得意,声音拔高,“还是觉得给我们弹琴,又委屈你了?刘嬷嬷!”

“在!在!徐小姐您吩咐!”刘嬷嬷立刻堆起谄媚的笑脸凑上前。

“我伯父明日要在府中宴请几位阁老,要寻几个手艺好的绣娘赶制一批屏风贺礼。”徐妙锦摇着团扇,目光轻蔑地扫过我,“我看这严怀玉,虽然琴弹得不怎么样,手指倒是还算细巧,扔在这里洗抹布也是糟蹋了。让她明日一早,去‘恒通商号’的库房,领十匹上好的苏杭云锦,送到我伯父府上吧。记住,要甲字库里的精品,丙字列第七号那几匹孔雀蓝的,可别拿错了!”

轰——!

如同平地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!

恒通商号!甲字库!丙列七号!

是巧合?还是……陆绎?!

巨大的震惊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屈辱和愤怒!我猛地抬头看向徐妙锦!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刻薄得意的神情,带着一种施舍般的、如同打发叫花子的轻蔑。她只是想借机羞辱我,让我像个粗使丫头一样去跑腿,绝不可能知道这背后的关联!

那么……只能是陆绎!他安排的!他算准了徐妙锦的性子,利用她对我的恨意,制造了这个看似羞辱、实则给了我一个堂而皇之进入恒通商号甲字库的机会!一个贱籍乐伎,拿着徐府的手令去为次辅大人办事,谁又敢阻拦?!

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我。陆绎的算计,深得令人恐惧,也精准得令人胆寒!

“怎么?不乐意?”徐妙锦见我抬头,柳眉倒竖。

“奴婢……遵命!”我立刻低下头,声音放得极低,带着十足的卑微和顺从,“谢徐小姐……恩典。”

徐妙锦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,如同看了一件脏东西,带着她那群闺中密友,摇着团扇,袅袅婷婷地走了,留下一串刺耳的娇笑声。

花厅里恢复了压抑的寂静。刘嬷嬷复杂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,最终也只是不耐地挥挥手:“听见了?明儿一早,滚去恒通商号领料子!要是出了差错,仔细你的皮!”

“是。”我低声应道,重新将双手浸入冰冷刺骨的皂角水中。指尖溃脓的伤口被碱水浸泡,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。但这痛,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灼热的清醒。

机会来了。陆绎递过来的刀柄。

而我,别无选择。

***

翌日清晨,天色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。空气里带着一股湿冷的、令人不安的气息。

我换上了一身教坊司杂役的粗布青衫,头发用一块旧蓝布包起,脸上刻意抹了些锅灰,遮掩住过于苍白的肤色,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不起眼的粗使仆妇。怀里,紧紧揣着徐妙锦留下的、盖着徐府小印的取货凭条,以及……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。

恒通商号位于城南正阳门外,毗邻运河码头,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号,专营绸缎布匹、南北杂货,背后据说有内廷大珰的股份,气派非凡。巨大的黑漆金字招牌高悬,门前车水马龙,穿着体面的管事、伙计进进出出,一派繁忙景象。

我抱着胳膊,低着头,混在送货的苦力、办事的小厮人流中,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扇巨大的、包着铜钉的朱漆大门。心跳在胸腔里擂鼓,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怀中的钥匙和凭条。

“站住!干什么的?”门口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、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拦住了我,目光在我寒酸的粗布衣衫上扫过,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。

“回……回管事的话,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怯懦卑微,掏出那张盖着徐府小印的凭条,双手递上,“奴婢是奉徐阁老府上徐小姐之命,来……来领十匹苏杭云锦,说是……要甲字库丙列七号,孔雀蓝的料子……”我刻意模仿着底层仆妇那种畏畏缩缩的语气,将徐妙锦的名字和徐阁老的招牌咬得清晰。

那管事接过凭条,看到上面清晰的徐府小印和“徐妙锦”的签名,脸上的鄙夷瞬间收敛了大半,换上了一丝谨慎的客气:“原来是徐小姐差遣的。甲字库重地,等闲不得入内。你且在此稍候,我去禀告库头,让人把料子给你抬出来。”

“谢……谢管事。”我连忙低头道谢,做出感恩戴德的样子。

那管事拿着凭条匆匆进去了。我站在原地,看似惶恐不安地搓着手,目光却如同最隐蔽的探针,飞快地扫视着商号内部的格局。巨大的货场堆满木箱麻袋,伙计们推着独轮车穿梭其间。穿过货场,是一排排高大整齐、青砖砌就的库房,库门厚重,挂着巨大的铜锁。其中一座库房门口有专人把守,门楣上挂着一个醒目的“甲”字木牌。

甲字库!

心脏在胸腔里狂跳。丙列七号……就在那扇厚重的门后面!
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。那管事进去了许久不见出来。周围是嘈杂的人声、车轮声,空气中弥漫着布匹的粉尘和药材的混合气味。我手心沁出冷汗,黏腻地攥着袖口。

终于,那个管事的身影再次出现,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褐色短褂、腰间挂着一大串黄铜钥匙、面色冷硬的库头。

“就是她?”库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我,带着审视。

“是,是徐府的人。”管事忙道。

库头又仔细看了看我手中的凭条,确认无误,才冷硬地点点头:“跟我来吧。甲字库重地,脚步放轻,不许东张西望,取了料子立刻出来!若是损坏了别的东西,你十条命也赔不起!”

“是!是!奴婢省得!省得!”我连连点头哈腰,一副被吓坏的模样。

库头不再多言,转身带路。我连忙小步跟上,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。

穿过繁忙的货场,走向那排森严的库房。甲字库门口,两个精壮的护卫按着腰刀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。库头上前,掏出钥匙,插入那巨大的铜锁中,用力一拧。

“咔哒!”

沉重的机括声响起。库头双臂用力,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“嘎吱”声,厚重的包铁木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。

一股混合着上好樟脑、丝绸、纸张以及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
“快进!”库头低喝一声。

我连忙侧身钻了进去。

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,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和光线。库房内部异常高大空旷,光线昏暗,只有高处几个狭小的气窗透进几缕微弱的天光,在无数堆积如山的箱笼货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空气阴冷而干燥,弥漫着一种令人屏息的、属于贵重物品的沉寂气息。

巨大的货架如同沉默的巨人,一排排整齐地矗立着,分成了“天、地、玄、黄”等不同的区域。每一排货架又分成数层,每一层都用醒目的朱漆标着“甲、乙、丙、丁……”的编号。货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大小不一的木箱、锦盒、卷轴,都用封条封着。

丙列!

我的目光如同猎鹰般,迅速锁定靠西边的那排货架。一排排找过去……丙列一号、二号、三号……

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声音在寂静的库房里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!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!怀中的黄铜钥匙紧贴着皮肤,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我的使命。

七号!

找到了!

丙列七号!一个半人高的、深褐色樟木箱子,静静地放置在货架中层。箱子上贴着封条,封条上印着恒通商号的印记和“丙七”的字样。箱子正面,挂着一把样式古朴、异常坚固的铜锁。

就是它!“河”字秘匣,一定就在这樟木箱内!

库头就在几步之外,背对着我,似乎在清点旁边货架上的东西。时机稍纵即逝!

我强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,迅速侧身,用身体挡住库头的视线,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,摸出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!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,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。

屏住呼吸!对准锁孔!

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库房里清晰得如同惊雷!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库头的背影!

钥匙顺利地插入了锁孔!轻轻一拧!

“咔。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机括弹动声响起!

锁开了!

成了!一股巨大的狂喜混合着极致的紧张瞬间冲上头顶!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涌向面颊的灼热感!

就在我左手颤抖着,准备取下铜锁,掀开箱盖的瞬间——

眼角的余光,猛地瞥见库房高处,那个距离丙列七号货架最近的气窗口!

一张模糊的、属于人类的脸,正无声无息地贴在那狭小的、布满灰尘的玻璃上!

一双冰冷的、带着审视与一丝……戏谑的眼睛,正穿透昏暗的光线,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,死死地、精准地……盯住了我!

是陆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