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吾之沉浮,皆系黄河

弦音骤断,指尖猛地传来一阵锐痛。

不是琴弦崩断的震颤,而是琴弦自身,像一道冰冷的薄刃,狠狠勒进了皮肉。血珠瞬间沁了出来,凝在焦尾琴桐木的岳山上,一点刺目的猩红,落在“九霄环佩”的篆刻旁。

琴是好琴,前朝旧物,曾伴过哪位大家清夜雅奏,如今却在这北教坊司的乐籍院里,染了我的血。

“啧。”

一声毫不掩饰的轻嗤自身后响起,带着惯有的、腻人的甜意,像裹了蜜糖的针。

“都说严阁老家的怀玉小姐,琴棋书画冠绝京华,今日一见……”声音拖长了,刻意停顿了一下,才慢悠悠续上。

“……果然名不虚传呢。连这《广陵散》的起手式,都能弹得这般……惊心动魄。”

是徐妙锦。

礼部侍郎徐阶的侄女。曾经在某个赏花宴上,她绞尽脑汁想得我一句评点,被我以“琴音浮躁,尚欠火候”轻轻带过。如今,位置颠倒,我成了供人取乐的伶人,她则是高高在上、能随意点曲的官家小姐。

周遭几道目光立刻黏了过来,混杂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看戏的兴味。那些目光,曾经在严府的花厅里,是带着小心翼翼的恭维和敬畏,追随着我的裙裾。如今,它们像针,扎在我洗得发白、浆得僵硬的乐伎襦裙上,扎在我新结痂又被琴弦割破的手指上。

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脂粉、熏炉里廉价沉香的浊气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。这北教坊司的雅间,窗棂雕花繁复却蒙尘,地砖的金线早已黯淡模糊,处处透着一种竭力维持体面却又难掩衰败的窘迫。

这里是官员狎妓、商贾买笑的销金窟,也是我严怀玉——前首辅严嵩嫡亲孙女——如今的囚笼与坟场。

祖父倒台,严府倾塌,不过月余。树倒猢狲散,死的死,流的流。而我,昔日京中明珠,因容貌尚可、琴艺尚精,被充入这教坊司乐籍,成了官妓。从云端到泥沼,只需一道圣旨。

指尖的血珠越凝越大,终于承受不住重量,滴落在面前的琴谱上。那谱子老旧泛黄,边角卷起,正是方才徐妙锦特意点来“助兴”的《广陵散》古谱。血滴在谱纸边缘,无声地晕开一小团湿痕,颜色迅速变得暗沉。

我垂着眼,没有去擦指尖的血,也没有去看徐妙锦那张得意洋洋的脸。疼痛尖锐,却抵不过心头那早已麻木的、冰封万里的寒意。

我只是看着那滴血,看着它浸润着粗糙的纸页,看着那暗红的痕迹一点点扩散,像一朵微小而狰狞的花,在泛黄的纸页上无声绽放。

“怎么?哑巴了?”

徐妙锦的声音拔高了些,带着被无视的恼怒。

“还是觉得给我们弹琴,委屈了严大小姐的贵手?别忘了你的身份!”

身份?乐籍贱籍,官妓。

比寻常奴仆更低一等,是任人践踏的物件。这身份,像一道烧红的烙铁,日日夜夜烫在我的脊梁上。恨意,如同蛰伏在骨髓深处的毒蛇,被这“身份”二字猛地惊醒,昂起了冰冷的头颅。它嘶嘶吐信,毒液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,几乎要破腔而出。

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,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。这痛楚压下了喉头翻涌的腥甜,也压住了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、足以将眼前这聒噪女人撕碎的恶毒诅咒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刚刚被琴弦割破的伤口受到挤压,又是一阵钻心的痛。

不能。现在不能。

祖父最后的嘱托犹在耳边,那是在抄家官兵如狼似虎涌入府邸的混乱前夕。

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腕,浑浊的老眼爆发出最后一点精光,声音低哑破碎:“玉儿……活下去……琴……琴谱……”他没能说完,就被粗暴地拖走,只留下那本他时常翻阅、批注的《广陵散》古谱,被我紧紧攥在怀里,带入了这污浊之地。

活下去。不是苟延残喘,而是有朝一日,将这座吞噬了严家、也终将吞噬更多人的腐朽宫殿,烧成灰烬!

我缓缓抬起头,脸上已无一丝波澜,只余下教坊司嬷嬷们反复“教导”出来的、恰到好处的卑微与顺从。指尖的血还在慢慢渗出,我甚至微微屈了屈受伤的手指,让那血珠滴落得更快些,落在琴谱上,也落在无人注意的案几缝隙。

“奴婢手拙,惊扰了贵人雅兴,罪该万死。”

我的声音放得很低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,如同风中飘零的柳絮,卑微得无懈可击。

我慢慢站起身,对着徐妙锦和她那群掩嘴窃笑的闺中密友,深深福了下去,腰弯得极低,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的地砖。宽大的袖口垂落,遮住了我紧握成拳、指甲深陷的手。

“求贵人息怒,容奴婢……换根弦再奏。”我说得极其谦卑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挤出,带着无尽的惶恐。

徐妙锦大概觉得无趣了,像猫玩弄一只无法反抗的老鼠,乐趣只在对方挣扎的那一瞬。

见我如此驯服,她撇了撇嘴,挥了挥手中精巧的团扇,像驱赶一只苍蝇:“罢了罢了,晦气!换一曲吧,《春江花月夜》,弹得喜庆些!别再弄出这些血糊糊的东西,扫兴!”

“是。”我低声应道,保持着躬身的姿态,慢慢退向角落里堆放杂物的小几。那里有我带来的、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——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裹,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就是那本《广陵散》古谱,还有一小盒廉价的止血药粉。

乐声重新响起,是另一个乐伎弹起了琵琶,咿咿呀呀地唱着软糯的江南小调。徐妙锦和她的同伴们重新投入酒盏与蜜饯的包围,娇笑声又起,方才那点小小的风波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涟漪转瞬即逝。

无人再注意角落里那个卑微的乐伎。

我背对着喧嚣,借着翻找包裹的动作,迅速将染血的琴谱塞进青布包袱最深处,紧紧压在几件旧衣之下。

指尖的伤口还在渗血,我胡乱撒了点褐色的药粉上去,药粉瞬间被血浸透,黏腻地糊在伤口上,带来一阵更尖锐的刺痛。这点痛,比起心头的寒冰与毒焰,微不足道。

抱着包袱,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酒气与脂粉香的雅室。穿过长长的、光线昏暗的回廊,木屐踩在冰冷的、微微有些打滑的地砖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
回廊两侧是一间间格局相似的雅室,丝竹管弦与男女调笑的声音从门缝里泄出,交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靡靡之音。

终于走到尽头,推开一扇吱呀作响、漆皮剥落的木门,属于我的“居所”出现在眼前。

这是一间紧挨着柴房、背阴潮湿的小耳房。低矮、狭窄,仅容一床一桌。墙壁斑驳,糊着早已发黄变脆的旧年画,墙角挂着蛛网。

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和柴草尘土的气息混合着,扑面而来。唯一的“窗”,不过是在土墙上凿开的一个尺许见方的洞,糊着半透明的油纸,透进一点模糊的、昏黄的光线。

这里,是教坊司最底层乐伎的栖身之所,也是我的牢房和……战场。

我反手关上门,插上那根形同虚设的木闩,背脊重重抵在冰凉粗糙的门板上,方才强撑的卑微顺从瞬间从脸上剥落。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,瞬间淹没四肢百骸。

但更强烈的,是心头那几乎要焚烧一切的恨意与冰冷的算计。

我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破木桌前,小心翼翼地将青布包袱放在桌上。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和伤口疼痛,还在微微颤抖。我深吸一口气,空气里的霉味呛入肺腑,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。

解开包袱,拿出那本染血的《广陵散》古谱。封皮是深褐色的旧纸,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

我颤抖着翻开,借着油纸窗透进来的、微弱得可怜的光线,一页一页仔细查看。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,划过每一个音符,每一处祖父生前留下的蝇头小楷批注——那些关于指法、气韵的见解,曾是祖孙间最温情的学问交流。

血痕,大多在谱纸边缘,是我方才故意滴落所致。暗红的斑点,在昏光下如同干涸的泪迹。

没有异常。

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。难道祖父临终所指,并非此谱?还是说,那只是他神智昏聩下的呓语?巨大的失望和恐慌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心脏,越收越紧。

不!不可能!祖父那样的人,即便刀斧加身,也绝不会无的放矢!他拼尽最后力气指向“琴谱”,必有深意!

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,强迫自己冷静。目光再次聚焦,不放过任何一丝纹理,任何一处可能存在的、细微到极致的异样。

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被血浸透的谱页边缘,那里纸浆的触感似乎……格外粗糙?与旁边未被血染的部分,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?像是……被反复摩挲、浸泡过?

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!

血!祖父的血书!他最后被拖走时,嘴角分明带着未干的血迹!

我猛地抓起桌上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——那是我喝水用的。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凉水。我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受伤的指尖再次狠狠挤压!刚刚糊上的药粉被强行剥开,伤口撕裂,一股新的、温热的鲜血汩汩涌出,滴落在陶碗里,混入那点残水中。

暗红的血丝在浑浊的水里丝丝缕缕地晕开。

我屏住呼吸,用未受伤的左手,拿起那本古谱,小心翼翼地、将谱纸边缘那处被我的血浸润、又被徐妙锦点曲时我故意弹断弦后滴血染透的地方,轻轻浸入陶碗的血水之中!

时间仿佛凝固。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
昏黄的光线下,被血水浸泡的谱纸边缘,颜色一点点加深、变暗。然后,奇迹发生了!

在浸透血水的纸张背面,那原本空无一物、只是普通泛黄纸页的地方,竟缓缓地、如同被无形的笔勾勒一般,浮现出字迹!

字迹是暗沉的褐色,是早已干涸、渗入纸背深处的血!那字形狂放扭曲,带着濒死的绝望与不甘,正是祖父严嵩的手笔!

只有五个字,力透纸背,触目惊心:

“吾之沉浮,皆系黄河!”

嗡——!

脑海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!眼前阵阵发黑,我踉跄一步,扶住冰冷的桌沿才勉强站稳。

黄河!

这两个字,像两座燃烧的巨山,轰然砸进我的意识!瞬间点燃了无数记忆的碎片!

祖父晚年,确曾因黄河水患之事,在朝堂上屡屡发声,力主加大河工投入,整顿漕运,甚至不惜为此与户部、与工部某些重臣激烈争执。

他曾指着邸报上河南、山东千里泽国的惨状,对着我喟然长叹:“此非天灾,实乃人祸!国之血脉,竟成夺命毒龙!”那时他眼中燃烧的,是忧愤,是痛心。

后来,他力荐的几位治河干吏,或因“贪墨”、或因“失职”接连获罪下狱。再后来……便是那场席卷严府的滔天大祸!

难道……祖父的倒台,并非仅仅是朝堂倾轧、圣心厌弃?根源竟在这万里黄河之中?!

“皆系黄河”……这四个字,是祖父用生命刻下的泣血控诉!是引燃复仇烈焰的火种!是通往深渊、也通往生天的唯一路径!

我捧着那页浸血的谱纸,指尖冰凉,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几乎要破膛而出。

巨大的震惊、滔天的恨意、豁然开朗的狂喜、以及前路未卜的恐惧,种种情绪如同狂暴的漩涡,将我死死攫住。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,牙齿咯咯作响,不是因为寒冷,而是灵魂深处爆发的地震。

“黄河……”我无声地翕动嘴唇,反复咀嚼着这两个浸满祖父鲜血的字眼。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铁锈的腥气和焚心的恨火。

就在这心神剧震、几乎无法自持的瞬间——

“吱呀……”

一声极其轻微、几乎被门外远处隐约乐声完全掩盖的木轴摩擦声,从头顶传来。

我全身的血液骤然冻结!

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射向房间唯一的“窗户”——那个尺许见方、糊着油纸的墙洞!

昏黄模糊的油纸上,不知何时,映上了一个极其模糊的、属于人类的剪影轮廓!像一只蛰伏在暗夜里的巨大蝙蝠,无声无息地倒挂在屋檐之下,正透过那层薄薄的油纸,窥视着屋内的一切!

有人!一直在窥视!

是谁?!是教坊司监视乐伎的龟奴?

是徐妙锦派来盯梢的走狗?还是……那些早已将严家斩草除根、却仍不放心我这漏网之鱼的对头?!

巨大的惊悚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绕住我的脖颈,窒息感汹涌而至。方才发现血书秘密的狂喜瞬间被碾得粉碎,只剩下赤裸裸的、被窥破的恐惧!

几乎是本能,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!沾满血水和药粉的手猛地一拂,将那盛着血水的粗陶碗扫落在地!

“哐当——!”

陶碗碎裂的刺耳声响在狭小的耳房里骤然爆开,碎片和浑浊的血水溅了一地。

“哎呀!”我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痛楚,声音不大,却足够穿透门板,“手滑了……这破碗……”

我迅速将染血的琴谱合拢,胡乱塞进包袱最底层,用几件旧衣死死压住。动作仓促却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,目光死死盯着油纸窗上那个模糊的剪影。

那影子,在陶碗碎裂的瞬间,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。然后,如同被惊动的夜枭,无声无息地滑开了。油纸上扭曲的人形阴影,消失了。

走了?

我僵在原地,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襦裙内衫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,耳膜嗡嗡作响。过了许久,门外走廊里依旧只有远处传来的、模糊不清的乐声,并无其他异响。

是错觉?还是……真的有人在监视?

恐惧的余波尚未平息,另一种更冰冷的情绪却已从骨髓深处滋生、蔓延——是彻骨的寒意,也是被逼到绝境后、破釜沉舟的狠戾。

教坊司,这看似污浊混乱的泥潭,远比我想象的更深、更险。这里没有侥幸,没有温情,只有无处不在的眼睛和獠牙。我如同行走在万丈悬崖的蛛丝之上,下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。

祖父的血书是唯一的火种,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。我必须活下去,必须在这绝境中,找到那条名为“黄河”的生路!